古劍奇譚玩家同人小說--昆侖雪·山遠天高煙水寒
作者:佚名 來源:本站 時間:2023-08-14 點擊:次
(一)到來
“便是這里。”
長者放開手,孩子還是看著巍峨的大門,眨了眨眼,沒有說話。
一路行來,山水跋涉,通往這大門的臺階很長,臺階很多,但有人牽著你走,哪怕再高再遠的路,你也會覺得不那么難,因為那只手傳來的溫暖和堅定,讓誰都會心安。
“這里就是天墉城,也是你今后修行的地方。”
“嗯.......”
“你既已拜我為師,便要遵守我與你定下的戒律,倘若違反,即使你是我的徒弟,也不會容情。”
孩子垂下眼睛,點點頭:“弟子謹記師尊的話。”
就在此時,門頂上那龐大的石環(huán)突然轉動,門扇吱吱呀呀地緩緩打開。紫白衣褲的弟子站成一排,齊齊向孩子身邊的人行禮:“弟子們恭迎執(zhí)劍長老回城。”
似乎完全沒有料到這個藍衣白袖的人居然有如此的地位,孩子瞪大眼抬頭看向他,雪白的發(fā)絲在風中飄舞,執(zhí)劍長老紫胤真人略一揮手,靜靜道:“這是我的第二個徒弟,百里屠蘇。”
“徒弟?師父,您傳信讓我準備房間就是........”
其中一個少年走出一步欲言又止,百里屠蘇這才反應過來,剛才的聲音里那一點不合拍的,就是一聲“師尊”。
原來是他。
紫胤卻點了點頭:“從今天開始,他就是你的師弟。陵越,帶他進去,安頓下來,為師再與你細說。”
陵越咬了咬嘴唇,瞪了百里屠蘇一眼,似乎有點生氣這突然冒出來的“師弟”。但他還是走上前來對屠蘇說:“跟我來。”
“你就是,師尊說的大師兄?”
走到半路,除了點頭就是看看四周的百里屠蘇突然問了一句,一直斷斷續(xù)續(xù)講著門派詳情的陵越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才醒悟過來......”
“......”
“罷了,大人不計小人過。”
陵越說著,領著百里屠蘇繞過空懸一柄藍色巨劍的法陣,走上石階,推開一間房子的房門:“這就是你的住所,旁邊那間,就是長老房,也就是師尊的房間。”
真是的,師尊居然要我單獨安排一間房在他旁邊,給這個小家伙住。
這是他自己心里的話,萬萬不能說出來。
不然師尊的臉色怕就是十足分量的“雪上加霜”了。
陵越怎么能有好心情呢?自己本是天墉城據說已成仙身的執(zhí)劍長老的弟子,還是唯一的弟子,這份自恃即使明知道不應該有,也不可避免地在旁人艷羨的眼光里生長發(fā)芽——自然,他從來沒有松懈過對自己的要求。
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自己第一次下山完成任務歸來。掌門和諸位長老滿意的眼光。在陵越完整而有條理地敘述完自己對那場人妖之亂的處理之后,掌門涵素開口道:“你果然不負吾等所望,依照之前的商議,執(zhí)劍長老應該立刻收你為徒了。”說著,望向站在一邊一直不發(fā)一言的白發(fā)仙人。
那一瞬間他腦子里忽然嗡了一下變成一片空,是驚喜,還是驚訝,他也分不清。直到藍色的衣擺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陵越才反應過來立刻雙膝跪地行叩拜大禮。
弟子陵越,參見師尊!
有時候一刻的情景,就夠讓人回味一生的了。
特別是執(zhí)劍長老大弟子陵越在拜師的那天由于過于興奮而叩拜過猛導致額頭跟石板碰出一個大包這種也許永遠不能復制的......佳話。
饒是一直沉靜如水的紫胤,也忍俊不禁,嘴角劃過一絲笑意。
興許執(zhí)劍長老給人的印象確實有點太清冷,以至于后來陵越跟人說起師尊笑容和藹,都被認為是胡謅。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現(xiàn)在的陵越早已不再輕易顯露自己的情緒。只有在談論正事的時候會巨細靡遺,此外可以說惜字如金。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師父竟然新收了一個徒弟,還是個比當年的自己更小的孩子。除了眉間一點朱砂痣以外,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之處。
“聽說執(zhí)劍長老又收了一個新徒弟?”
“好像還是個挺小的孩子呢。”
“陵越大師兄這下子可有危險了,呵呵~”
.........
猜測如果繼續(xù)蔓延就成了風言風語,風言風語蔓延就成了.........
“胡說!師尊仙身既成,他之思慮豈是你我可以胡亂臆測的?當心被戒律長老聽見,處你們口舌招尤之罪!”
不過招的什么尤呢?
陵越自己也想不出來。
總而言之.......就是很奇怪。
相比于幾百年前傳說中因修仙引致神怒打落的瓊華派,天墉城可以說一直寂寂無聞。雖然同為昆侖八派之一,規(guī)模卻遠遠比不上。至于為何發(fā)展到如今這樣,聽聞講經授課的涵衍師父說,竟然是執(zhí)劍長老,現(xiàn)在陵越的師父入城的結果。
“真不愧是天下御劍第一人。入門之時就已經身懷絕技,如今更是難逢敵手......”涵衍一邊說道一邊露出些憧憬的神色。而下面坐的男女弟子們也好像開始出神。直到窗外響起各種嗖嗖的聲音外加眾多女弟子:“紫胤長老您再教授一次吧”的呼聲傳來。男弟子們同時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后把目光對準了陵越,和陵越身邊的小家伙——百里屠蘇。
不過孩子卻只是專心致志地翻著面前的書,連頭都沒抬。
說起來也怪,自從百里屠蘇入門,紫胤只讓他跟大伙兒一起上一下宣經說典的課。至于練劍,從來沒有過。天長日久大家甚至猜疑長老是不是單獨給百里開了小灶。曾經有幾個男弟子自告奮勇地前去偷看,但還沒走到劍塔就被陵越攔了回去。理由很簡單:“門派規(guī)矩,無事不要去打擾師尊。”
“哼!不去就不去,到底有沒有偏私,總有一天會知道的!”陵瑞一甩頭發(fā)一跺腳狠狠道。旁邊的陵泉連忙拉扯:“師兄我們回去吧.......”
陵瑞看看面前執(zhí)劍當胸一臉嚴肅的陵越,眼珠子轉了轉,轉身就走。剩下的人接二連三跟著陵瑞灰溜溜地離開。
陵越放下劍苦笑,他自己何嘗不想去看個究竟,雖然是同一個師父,不在一起練劍難免會起好奇。但師尊囑咐練劍的時候任何人不可以接近百里屠蘇,他作為大弟子怎么能帶頭不守規(guī)矩。至于原因,師尊卻連他都沒告訴。
反正來日方長,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總有一天.........
三 相處
平靜的時候,日子總是會很快悄悄地溜走。執(zhí)劍長老似乎再也沒有收任何徒弟的打算。以往天墉城的人們看見最多的情景,就是他依舊按部就班地教授御劍術,出去云游,或者在鑄造新劍。現(xiàn)在則多了一樣,在沒有以上安排的時候,于劍塔空地指點兩個弟子練功。
這本也是親授弟子所應該得到的,但奇怪的是,即使如此,他們兩個人也從未交手,甚至不曾同時在一起練過。按理說陵越年紀比百里屠蘇大了如許,指點他已經是足夠,不過紫胤真人從來沒有這樣,如果說某一天百里屠蘇正在練劍,而陵越來向他討教,他會讓百里屠蘇停下,單獨對陵越進行指教,反之亦然。這成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們都在看見彼此的進步,卻都不知道彼此到底進步了多少。
天下如他們一樣的師兄弟,怕還真是不多。
別人礙于紫胤的身份,不便多說,但陵越好勝之心可憋不住,終于有一天,這矛盾爆發(fā)了。
紫胤按常理教授完要訣,陵越比劃完收劍,立刻抱拳道:“師尊,弟子有一個疑問。”
紫胤白眉一抬:“還有何疑問?”
“這個疑問不是關于劍術,是關于......”他看了一眼旁邊負劍站立的人,“是關于師弟。”
紫胤略一皺眉,顯然是對這個問題有點意外,接著下意識扭頭瞥向陵越話語所指之人,百里屠蘇。
彼時百里屠蘇已經入門兩年,個子已然比剛開始高了不少,眉目也開始變得明晰。也許是昆侖山靈氣所養(yǎng),也許是天墉城心法所致,小小的少年看起來模樣俊秀,氣質沉靜,不動不語的時候,完全不像煞氣纏身那般兇險。
“弟子不知師尊為何不許師弟與我過招練劍。倘若真是師弟骨骼精奇,曠世奇才,師尊有心培養(yǎng),進步一日千里,恐其所成他弟子心有不甘,弟子無話可說。但弟子自認不是如此心胸狹窄意志不堅之輩,只愿與師弟同進同退,互相切磋,共同進步,也不枉同門一場。為何師尊也依舊不允?”
聽見這個問題,紫胤似乎并不感覺意外,他負起手看著眼前的兩個弟子,靜靜道:“陵越,你若實力在天墉城其他弟子之上,已然十分優(yōu)秀,再多執(zhí)著便是好爭心太過,有違吾等修行之旨。”
“但天墉城也以護法衛(wèi)道,庇佑蒼生為念,若無執(zhí)著,豈不也是錯?”
“住口!為師自你修煉人劍合一之后為何不再加督促,是知你自覺,不須多言,但未想也滋長你爭強好勝之心。此念以后不可再有,修道之人,倘若行錯一步,后果不堪設想!”
似乎是想回避陵越的問題,又似乎是不愿意多解釋,紫胤立刻以嚴厲的語氣阻止他再說什么。望著修眉倒豎,不怒自威的師尊,陵越突然覺得自己離他似乎還是太遠了。
而百里屠蘇,一直未曾發(fā)話,靜靜看著他們。直到紫胤回過頭來問他:“你還有何疑問?”
百里屠蘇靜靜地搖頭:“師尊請勿擔憂,弟子謹記師尊吩咐,自不會與其他人比武練劍。”
“你明白就好。”
接著少年向陵越拱手行禮:“師兄,師弟另有他事,先行一步。”
陵越除了回禮,也再不能說什么。
他也立即向師尊告辭,轉身離去。
于是劍塔上頓時只留下紫胤一個人,頗有點冷清,他轉身走到法陣之前,伸手撫摸著青銅巨劍,輕輕嘆息。
難道還是不能避免?
還是我有何處真的,做錯了........
但不管怎樣,只希望這兩個孩子能平平安安地度過這一生。自己的壽數已然可觀,雖是仙身,卻不知何年何月是盡頭,如果盡頭依舊只有自己.......
從劍塔下去,百里屠蘇卻往一清臺走去。不是練劍的時候,他總愛去那個廣闊而寧靜的平臺上呆著。沒有一個人,沒有嘈雜和喧鬧,只有高山之頂的風在柱子間盤旋來去,天高高在上,才留給他一些近乎憐憫的自由。
在老地方盤膝坐下,他閉起眼睛運起心法開始調息。
師尊,您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能活多久?
.......
如果,活著一直是這樣,徒兒寧愿.......
寧愿什么?寧愿不要活著?
.......
放棄,你就是敗者。
與別人不同,就是不同,每個人本來就是自己,不同得多,不同得少,不都活在這世間。
“原來你每次都在這里。”
一個不懷好意的聲音傳入百里屠蘇的耳朵,他卻連動也沒動,仿佛沒有聽見。
“喂,我在跟你說話,聽到沒有?”
“........”
一股力量涌向眉心,陵端以為自己一定能得手,因為那小子完全沒有睜開眼睛。誰知就在拳頭即將觸到那顆朱砂痣的時候,百里屠蘇突然抬手,將他的拳穩(wěn)穩(wěn)接住。
陵端自然唬了一跳,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比自己還小幾歲的家伙居然有如此火候,只聽見“呼”一聲風過耳,幾根發(fā)絲飄落地上。
百里屠蘇一手執(zhí)劍,盯著他,猶如獵豹盯著獵物。
“滾!
“你........你太囂張了吧!”
“你還不走?”
“百里屠蘇,不要仗著你是執(zhí)劍長老的徒弟,執(zhí)劍長老藏著掖著就把別人不放在眼里!不敢出來比試,膽小鬼一個!”
百里屠蘇眼里的光突然閃了一下,似乎是受了話語的沖擊,但他立刻左手扶住額頭,似乎在想些什么。
“哈哈,我說到你的痛處了吧!膽小鬼!”
“快滾!”
“你就只會說這句話?”
“.......”
陵端見屠蘇不再答話,卻開始顫抖,好像在忍受什么痛苦一般,整張臉都要扭曲。他頓時惡向膽邊生,反正四下無人,他們又在高處,如果趁此機會打敗面前的這個家伙,執(zhí)劍長老親收弟子,那么他就可以揚名了!
一念至此,他立刻拔出長劍向百里刺去,眼前藍光一閃,接著自己的手突然一震,劍往右邊歪去,劍鋒在百里屠蘇的胸前劃過,只聽“茲”一聲,百里胸前衣料被劃了一道口子,袖子也被劃開,在手臂上留下一道寸長血痕。
陵越趁機一把拉過屠蘇擋在身后:“陵端,你又在作怪!”
陵端一見是陵越,更氣不打一處來:“好啊,你們兩個今天是聯(lián)手來欺負我?我要去告訴戒律長老!”
“就憑他身上這道口子,你看誰有道理!”
望著大貓護小貓一般怒目而向的陵越,陵端突然笑了:“我說你啊,心不虛么?自己一天到晚想著要跟他一決高下,卻屢屢被執(zhí)劍長老攔阻,你自己又何嘗甘心?現(xiàn)在又想來扮好人?”
“我自己如何,不勞你操心,但欺負他,絕對不行!”
“憑什么?”陵端氣得要命,拿手指著他的鼻尖,“你就可以?!”
“他是我?guī)煹堋?rdquo;
平平淡淡的回答,語氣卻很堅定。
“這就是理由。”
陵端當然也被震住,半晌,終于氣的把劍往鞘中一收,轉身下去了。
長嘆一口氣,陵越也放下劍,自己的袖子卻被拉扯,只聽身后一個細弱的聲音:“多謝.....師兄......”
“不用謝,倒是你,生病了?”
“.......”
見他不說,陵越也不多問,從腰帶里取出自己用的帕子把屠蘇手臂上的傷口擦干凈,涂了些止血的金瘡藥,屠蘇倒也乖乖地沒有亂動,只是臉白得有些可怕。
“此地離劍塔有些距離,你又不會御劍騰翔,拖久無益,我背你下去。”
“嗯。”
陵越收好劍,蹲下身,將屠蘇背起。小子還有點重了,他心里想,練得倒很勤快。天墉城平日里不許隨意御劍,他也只能一步步走下階梯去傳送臺。等回到劍塔,他在敲師父的門前扭了一下頭,看了一眼背后的家伙。
百里屠蘇居然已經睡著了,被劍劃傷也不吭一聲。長長的眼睫垂落,朱砂痣襯得這臉無比柔和。
不是冤家不聚頭么?
看見陵端鬼鬼祟祟摸上一清臺,他就覺得有什么不對勁,跟上去才發(fā)現(xiàn)居然百里屠蘇在這里。他本想看看如果兩個人真打起來會怎么樣,可是百里屠蘇竟說什么也不動手,陵越都想直接轉身離開。直到看見陵端居然拿著劍刺向百里屠蘇,自己的手就已經在腦子還沒想明白之前出手了。
是啊,畢竟是自己唯一的師弟嘛........
卻不知等他真的長大,自己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護著他否?那爭強好勝之心,也許某天不經意就發(fā)作了。
四 來客
如果說天墉城的日子就這么平靜地過去,那最后的結局也無外乎如此。所有的弟子都漸漸各有所成,或下山還俗,或留在師門。待到此時,再有新的弟子被收入門下。徒弟成為師父,師父,成為過往。
寒來暑往,年復一年。
但總有些人,不在此列。
他們要么越過了這往復的輪回,要么,便是提早離開。
只是此刻,沒有多少人知道。
時光飛逝,紫胤幾乎未變的模樣讓舊日的,新進的,天墉城里幾乎所有的弟子都篤定他是仙人。倘若他立于空無一人的地方,總會讓人錯覺歲月幾乎已經靜止。
這樣真好,不止一個弟子這么想。
畢竟人都想活得長些,活在自己最好的年華里。
“師父,徒兒向您請安。”
他自崖邊轉身,身后的二人個子似乎靠近了些。想想居然一年又過了,陵越已經成為風姿出眾的青年,而百里屠蘇,也已經是一個少年郎。
紫胤抬手:“免禮,今日一切照舊,你們各自練劍。陵越,今日習罷,為師會考你進境如何。”
“是。”
兩個人對望一眼,互相拱手。陵越則走向展劍臺,百里屠蘇依舊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自從一年前那次事情以后,陵越對百里屠蘇的事情似乎沒那么好奇,而百里屠蘇對陵越也多了一份親近之意。
這一切又何嘗逃得過紫胤的眼睛?
“今天你與為師去一清堂。”
“師尊........?”
“玄真劍威力甚大,教授此招,需在地勢廣闊之處。”
“.......弟子多謝師父!”
“劍術法術,你若想學,為師絕不阻攔,但你莫要希望我教你御劍飛行。”
“為何?”百里屠蘇顯然不解,“是否.......弟子天分不及........”
紫胤背對著他,閉起眼睛搖搖頭,不愿意讓他看見自己復雜的神色:“你的天分怎會不及.....這是為你好,不須多問。”
“......屠蘇謹記。”
與此同時,在展劍壇眾人艷羨的目光里,陵越毫不費力地打飛了肇其手中的長劍,贏得一片贊嘆聲。對于陵越被執(zhí)劍長老收為大弟子這種事情,早已成了天墉城公認的理所應當。
一表人才,辦事精煉,劍術超群........
相比之下,另外一個人,就像陰影一般,幾乎沒有存在過。
陵越正要與下一個人比劃,忽然聽得一聲呼喊:“陵越師兄!”
他收劍回頭,陵隱正向他走過來,身后跟著一個小女孩。女孩子有著圓圓的臉龐,大大的眼睛,梳著兩條辮子,頗有點水靈。
“這位是.......”
“這是掌門新收的弟子,道號芙蕖。”
一說是“掌門新收”,一群旁人立刻瞪大了眼睛。只因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姑娘,憑什么一上山就能被掌門收為弟子?
芙蕖倒也不羞澀,立刻上前來行禮:“您就是師尊所提的陵越大師兄?師尊告訴我,天墉城最有名望的執(zhí)劍長老就收了兩個徒弟,第一個就是你,還有一個,叫,百里屠蘇。”她往四周看了看,“百里師兄是?”
陵越被她一張小嘴說得心花怒放:“百里師弟不在這里,他不跟我們練劍。”
“哎?那怎么可以?一個人的話,多孤單.......”
孤單........
陵越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不想聽見別人嘴里說出對百里屠蘇的同情。他一直認為,習武之人是不需要被同情的。
他們只需要相互激勵。
于是他只能回答:“這是師尊的安排,我們不要揣測他老人家的意圖。”
芙蕖有些抱歉地抿抿嘴:“是哦.......我多嘴了。師尊是讓我來和大家一起練劍的。”
“好。”
看著屠蘇一遍又一遍地比劃著招式,紫胤輕嘆一口氣,轉身下了臺階,往臨天閣走去。平日里涵素真人,也就是天墉城的掌門人,大部分時間都會在里面處理門派的事物。涵素性子剛直,但對他頗為敬重,凡事也想得深遠,因此有許多事,也只能跟他說說。
不過也僅僅只能是說說。
他走到門前,守衛(wèi)的兩位弟子見來者白發(fā)飄飄,立刻行禮:“見過執(zhí)劍長老。”
“掌門是否在內?”
“在。”
“大師兄,來嘛,我們去找我?guī)熥穑先思铱匆娢疫@么快就學會了這套劍法,一定會很高興。”
“師妹,掌門現(xiàn)在一定在議事,你這樣太魯莽了。”
“不會的,師尊的脾氣很好,他不會怪我們。”
臺階上,芙蕖正拉著一臉別扭的陵越往上走。路過的弟子無一不投來目光,至于目光的內容,各自不一。等到二人走到拐角處,卻看見一紫一藍兩道身影從門里走出。陵越嚇了一跳,他怎么也沒想到連自己的師尊居然也在。心念一轉立刻拉芙蕖躲到山石后,示意她噤聲。兩個師父的腳步越來越近,說話的內容也隱隱約約傳進二人的耳朵:“......只是百里屠蘇.......一直練劍如拼命,我怕他這樣下去.....”是紫胤。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那孩子身世浮沉,注意些便是。”是涵素
“掌門說的有理.......”
興許是二人談得太過認真,從山石走過去的時候,紫胤只是微微回了下頭。待得二人走遠,芙蕖和陵越才探出頭來。
芙蕖倒像發(fā)現(xiàn)了寶貝一樣:“跟我?guī)熥鹪谝黄鹱叩哪莻人是誰?也是白頭發(fā)白眉的,看起來倒一點也不老。”
陵越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便是我的師尊,執(zhí)劍長老。”
“那,他有多大年紀了呀?能做長老的不都是跟我?guī)煾竿吇蛘吒咭稽c的?”
這次陵越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據說,師尊已經在天墉城做長老很多年。”
其實陵越在意的根本不是芙蕖的話,而是紫胤的話。
“只是百里屠蘇一直練劍如拼命,我怕他這樣下去.......”
“那孩子身世浮沉......”
他突然想起曾在百里房中見過的那柄從來未用的斷了一截的怪劍。每次他有意無意地問起,百里屠蘇總是搖頭不語,問起師尊,師尊也只是說那劍由他帶來,自然由他保管。可識劍之人都可以看出,那即便不是一把曠世神兵,也是一把珍稀利器。
心中的不安,突然再次冒出了芽。
果然........一天不分出勝負,這疑問就一天不會消失。
就在此刻,山頂上的百里屠蘇停下動作,盯著手中的青鋼劍,也似乎陷入了沉思。
五 劫難
芙蕖的到來算是一顆小石子,將天墉城還算平靜的水面擊出一朵小小的水花。
然而許多事情總是由小小的事情引起的,就連點火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會燒得多大,多快,乃至會不會玉石俱焚。
百里屠蘇這一日練劍完畢,想起紫胤吩咐他無事之時便可以到處走走,與同門交談也無不可。少年聞言似笑非笑,行禮告退。來天墉三年,與周遭的師兄弟們接觸寥寥無幾,更多的人則是尋釁找茬,除了呵斥辯駁,三拳兩腳之外,交流只是一種奢望。
但,去走走也無妨。
天墉城這么大,也不見得容不下一個人去走走。他從劍塔走到城中心的臺階,抬起頭看看,又默默往上走。正午時分,絕大多數人都應該回房歇息去了,一日三宿,一直是天墉城的規(guī)矩。現(xiàn)在正是寒冬臘月,天墉城雖然是靈氣匯聚之所,也不能完全抵擋四時的變換。越往高處,寒意越甚。聽說師兄他們經常會去展劍壇一比高低,卻不知會不會有與他一樣練劍拼命的人,現(xiàn)在還在哪里?
不知道為什么,百里屠蘇在走上三層的時候,往左行去。
“.......就你這胖妞,也能當掌門的弟子?”
“哎,那又怎么樣?你忘記那個傻小子也是執(zhí)劍長老的徒弟?”
“你們,你們不許這樣說!”
“我們想說就說,胖妞!看這臉多圓!”
“呀!”
就在芙蕖的臉被那男弟子捏住的瞬間,劍光一閃,耀了她的眼。有什么東西濺在臉上,似乎,還帶著溫度。定定神,她差點嚇呆了。那個男弟子的右手腕上多了一個血口,鮮血正從中涌出。他惡狠狠地盯著旁邊的人,芙蕖扭頭,卻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劍眉星目,最惹眼的,還是眉心的那一粒朱砂痣。
“你是..........”
“好你個百里屠蘇,居然也能跑到這里來管閑事!想找死嗎?”
“欺負小姑娘,就不是找死?”
“你,好啊,我看平時你也鬼影子見不到一個,現(xiàn)在執(zhí)劍長老也不在,正好看看你有幾斤幾兩!”
“我不想跟你們打,走。”
那人一瞇眼:“你怕了?”
“.......”
“上!”
芙蕖一看幾個人高馬大的大人圍著一個身量尚小的少年,忍不住也叫出聲:“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你們,你們真是.......真是.......”畢竟是小姑娘,重話就算想說,到了嘴邊還是說不出來。而打斗卻已經開始。百里屠蘇卻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境況,他拔出劍,先一閃身躲過兩道劍光,轉身一劍橫掃將其打落,接著回身擋開第三把劍,又一劍刺向那人空門,身法之快完全出乎意料,趁其手忙腳亂回劍格擋,一腳跟上將那人踢倒在地。第四個人剛想上,被他回頭一瞪居然定住,然后眼前一黑,驚呼跌倒,原來是百里屠蘇補的一拳。
四個人瞬間被制服,就連芙蕖也忘記了之前的擔心拍巴掌叫了聲好。那人顯然是沒想到居然遇上這么個棘手貨,本來以多對少就已經理虧,加上自己這邊已然輸了,再多的氣憤也只能化作冷哼跺腳:“你們這些笨蛋,好,百里屠蘇,你這筆賬,我記住了!走!”
一聲令下,幾個人悻悻地撿起劍灰溜溜走下展劍壇去,留下百里屠蘇和芙蕖二人。等少年長劍入鞘,芙蕖才出聲:“你,就是屠蘇師兄?”
“.......”
“屠蘇師兄,你、你可有受傷?”
少年沒有答話,只是搖搖頭。芙蕖突然覺得自己廢話了,明明都看著呢,還多此一問,難為情瞬間涌上來,她只好摸摸辮子,趕緊轉移話題,“那些人真討厭!就因為芙蕖的師父是掌門,平時總愛偷偷欺負我,還喊我胖妞……今天要不是師兄幫我趕跑他們……”
她突然想起來那句“你這筆賬,我記住了!”,于是脫口而出:“師兄,你要小心!他們被你教訓了,過幾天一定去找你——”
然而百里屠蘇卻一點也沒有在意似的,聲音平靜:“不必擔心。”
“……我知道……那幾個師兄師弟,還有年紀比我們大好多的那個師侄,都眼紅你被執(zhí)劍長老收為弟子,也總是變著法兒找你麻煩……”
話一出,百里屠蘇皺了皺眉頭,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奇怪.......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這種意味叫做同病相憐。
然而芙蕖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只是自顧自地感嘆:“哎……聽說陵越師兄被派去山腳下辦事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他是執(zhí)劍長老大弟子,要是有他在,那些討厭的人才不敢這樣囂張……”
陵越,陵越.......
他的思維忽然被這個名字帶出去很遠。曾經他也問過紫胤,若以他的修為,是不是能贏過其他師父的弟子。紫胤看著一臉希求答案的孩子,微微一笑說你會的。
他又問,那我和大師兄呢?
這一次,紫胤卻沒有明確回答,他只是轉過身看著遠處的人影,半晌才道:“高手比武,總在電光火石之間,稍錯一步,后果不是一般人能想象。”
百里屠蘇不知道師尊此話是何意,但他聽出來師尊是不希望自己再問下去。
“.....屠蘇師兄?”
一聲詢問打斷了他的回憶,芙蕖正瞪著一雙大眼看著自己。
他立刻道:“求人不如求己。把劍練好,便不用受人輕侮。手中有劍,方能保護自己珍惜之人。”
芙蕖沒想到他會來這么一句:“珍惜之人……?”她也想起那次與陵越在山石后的偷聽,“有一回,我聽見執(zhí)劍長老跟師父說,屠蘇師兄練起劍來像拼命一樣……是因為、是因為師兄有想要保護的人嗎?”
百里屠蘇一愣,他沒想到自己的舉動竟然都被師尊看在眼里。他拼命練劍,拼命想讓自己變強,到底是為了什么?除了.........烏蒙靈谷.........
他點點頭,然后又搖頭。
烏蒙靈谷,早就沒有什么,能讓他保護的了。
芙蕖完全被他的舉動弄糊涂了,又點頭又搖頭,這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她還想問,百里屠蘇卻已經徑直往臺下走去。
“又是說話模模糊糊,怎么都一樣.......”
一樣的人,遇到一起,到底是相互欣賞,抑或相互排斥,再或者,是表面上相互排斥,而內心卻相互欣賞,但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最可怕的是,知道卻晚了。
陵越辦事回來,得到的卻是這樣的消息:“那百里屠蘇仗著自己天賦高武藝強,居然一劍刺穿我?guī)熜值氖滞螅打傷其他幾個弟子。”
“有這樣的事?”
“嗯,他還說,這個天墉城里已經沒誰打得過他,只要有人敢挑戰(zhàn),就連他大師兄他也不怕。”
“........”
煽動的最好方法,就是專挑逆鱗扒,誰都知道陵越一絲不茍,一天不與所有人比過,就一天不會承認自己是最強的。誰也都知道,這種七上八下的滋味是怎么都不好受的。
果不其然陵越回房拿起劍就問;“我那師弟在哪?”
“在劍塔。”
紫色的身影一閃,在傳送臺上消失。
百里屠蘇正立在劍塔空地上琢磨劍招,忽然覺得一股殺氣從背后襲來,想也沒想便挺劍回掃,“梆”一下劍鞘與劍鞘相撞,一個聲音生氣地質問:“你想干什么?”
他的臉上終于閃現(xiàn)出驚愕的表情,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陵越。
“師兄......抱歉,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就可以隨意出劍,以你那一劍的速度,若是沒有劍鞘,別人無防備之下會是怎樣結果?”
“.......”
“也罷,既然你可以連我都不放在眼里,他人性命自是無關。既然你說你不怕我,我倒想知道,你有沒有打敗我的本事!”
“師兄!師尊已經千叮萬囑,我不可比武。”
不提還好,一提陵越徹底怒了:“師尊既然叮囑,你不也與人搏斗,傷了別人?師尊的話你已不聽,又何須拿來當擋箭牌?”
“......!”百里屠蘇瞪大眼睛,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又說不出來。
陵越繼續(xù)點火:“你既然用一柄普通的青鋼劍贏了他們,我自然要讓你,你不是從家里帶來了神兵利器么?就拿出來,我也去取好劍,我們仔細比試一次!”
少年看著他,然后垂下眼默默搖頭:“那劍太.......我不能用。”
“為何?”
“......我怕.........”
青年萬萬沒有想到,百里屠蘇居然會這么說:“怕?哈!同為執(zhí)劍長老的弟子,你怎么能說出‘怕’這個字?”
百里屠蘇心下已經明白,陵越八成是受那幫人的挑唆,將那日之事添油加醋告訴陵越,讓好勝的陵越來找自己的麻煩。他從來不懼任何挑釁,哪怕如那日幾個人圍攻也是一樣,反正自己一人,全力求勝,無甚畏縮。可這次,無論誰輸誰贏誰受傷,他與陵越終究是紫胤的弟子,師尊無論如何,心里都不會好受。況且,他也不愿意傷了眼前這人。
一念轉過,百里屠蘇轉身往房里走去,一劍橫來,攔住去路。他聽見陵越在身邊說:“與我比劍,除非你認為自己是個只會說大話,不會干正事的小鬼!”
只會說大話.......的小鬼.......
他忽然徑直奔進房中,再出來手上赫然是那把紅色的兇劍。陽光下反射出幽幽的赤光讓見者無不暗自戰(zhàn)栗。
陵越卻好像十分開心,臉上居然露出了笑容:“好,我們現(xiàn)在就去展劍壇!”
天意讓那一次長老和掌門都在臨天閣議事。
因此當他們得到消息的時候,展劍壇上已經分出了勝負。
一群須發(fā)皆白的老頭子以最快的速度,也便是御劍,直接趕往展劍壇,一路上見到地上三三兩兩慌亂而逃的弟子,他們的口中無一不吐露一個詞:“妖怪!”
涵究耐不住性子,徑直落下,一把扯住一個厲聲道:“說清楚,什么妖怪!”
那人見竟然是掌門和數位長老一起,立刻道:“就是那個百里屠蘇,居然是個妖怪,他身上,身上居然散發(fā)黑氣,一劍就把陵越劈得倒地不起了!”
“什么?”
所有人立刻把目光投向這天墉城唯一一抹藍色,紫胤臉色蒼白地看看涵素,看看還虛,又看看前方:“救人之事要緊,其余我會解釋。”
涵素點頭:“好。”
他一直相信這個人,不,這個已經在天墉城呆了三百年的仙。
展劍壇上此時已經只有寥寥數人,并且基本都聚集在倒于地上的那個人身邊,不用說自是陵越。
另一邊一個倚劍半跪的,也自是百里屠蘇。
芙蕖站在二人之間,顯然是嚇呆了。涵素將她拉進懷里,她方才“哇”一聲哭出來。還虛已經搶先一步到陵越身邊進行救治,而涵究正要去抓百里屠蘇,袖子一緊,回頭卻是肅正,他搖搖頭,身后紫胤緩緩走過,走向周身猶有煞氣籠罩的少年。
沒有人能知道他的表情,執(zhí)劍長老長袖一揮,上古名劍在半空中回旋,與他自身似乎發(fā)出共鳴。
從來沒有看見那樣的紫胤真人。
銀發(fā)活了一般四散飛舞,衣袂如被風激蕩,周遭的人以為是錯覺,因為他全身都在散發(fā)著淡淡的光輝。
像極一輪清冷的月。
他每一步走得都很慢,但也踏得極穩(wěn)。
直到離百里屠蘇只有兩步之遙。
抬手,劍在掌中,握緊。
黑發(fā)顫動,百里屠蘇似有動作,紫胤目光一凝手中長劍挾裹著呼嘯往頭頂落下,又在半途驟然停止。
這一個照面,映入彼此眸中的,竟然是對方的淚眼。
“師尊........如果我真的是妖怪就殺了我.......”
“........”
一邊還虛突然抬頭:“他傷得太重,要立刻抬回去救治,我先走一步。”
涵素點頭,還虛立刻讓弟子們抬起陵越離開。百里屠蘇眼見他們遠去,手一拄長劍想是要站起來,但還沒站直,背上已經著了一下立即跌倒。紫胤臉色大變,回頭藍灰眼眸盯著涵究厲聲道:“你干什么?”
“他現(xiàn)在這般,非人非妖,理當立即處死!”
“他不是妖。”
“執(zhí)劍長老!”
肅正眼見兩個人要吵起來的樣子,趕緊打圓場:“罷了罷了,若百里屠蘇是妖,相信執(zhí)劍長老也不會護短,戒律長老不必太過擔心。眼下他這樣子也需要療治,還是帶回去再處置吧。”
眼見紫胤面如堅冰,涵究也只能作罷,雖然同列長老之位,但歷經兩代三任掌門的紫胤,無疑是資歷輩分最高的那個。他說的話,做的事,早已無須解釋,他的為人,更無須解釋。
百里屠蘇渾渾噩噩間,只覺得自己似乎飛了起來,清涼的風撲在臉上,讓他恢復了一點點神智,微微睜開雙眼。
那蜿蜒的,是山峰?那白色的,難道是,雪?
原來昆侖山上,已經白皚皚一片。
六 云煙
敲門聲響起,如往常。
三下,不重不輕。
立在房中的人深吸一口氣,道:“進來。”
門開,有人走入,腳步聲不緊不慢。
“師尊.........”
“跪下。”
“........”
沒有任何遲疑,少年立即雙膝一屈跪倒在紫胤腳邊。
然后是沉默。
然后依舊是沉默。
窗外連人聲也沒有,越發(fā)顯得屋子里滿是死寂。如果人不用說話只用在心中交流,那很多不愿意不忍心說出的話是不是就能快點說出來?
沉默,終究不能代替一切。
拳頭在袖子里攥了又攥,紫胤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在心痛還是發(fā)怒還是怨恨自己——
“孽徒!!好大膽子!為何私自與你師兄陵越比劍?!”
少年似乎沒想到一向沉穩(wěn)的師尊竟然會發(fā)這么大的火,他驚愕地抬頭,卻只能看見長者高挑的背影。
“說!!”
說什么?說什么都沒用吧.......
“弟子無話可說,甘愿受罰。”
無話可說.......紫胤閉上眼,努力讓自己平息:“如何罰你?!陵越若死,以命抵命亦是枉然!你速來知曉輕重,這次竟敢做下這等荒謬之事!
“……”
“所思所想,還不如實招來!!”
當一個人會問你所思所想的時候,說明他還沒有失去對你的信心。
百里屠蘇顯然沒有想到,在整個天墉城都視他為妖邪的時候,紫胤竟然還在相信著他。
這樣總不需要再無話可說:“……弟子……本是不愿,師兄執(zhí)意一戰(zhàn),弟子糊涂,取出焚寂……”
果然如此......紫胤搖頭嘆息:“當真胡鬧!陵越生性好武,定是出言相激,百般挑釁,你卻不該心智動搖,魯莽應戰(zhàn)!”
百里屠蘇怎么聽不出話語中的痛心和憐惜:“弟子知錯!”
“你天資極高,遠勝天墉城同輩弟子,奈何身中煞氣不滅,終是兇險之象。為師授藝,本為令你修身養(yǎng)性,以清制濁,并非授你利器,與人爭勝!便是擔心有朝一日飛來橫禍,方不許你與他人一同練劍,誰料仍然避之不及!”
“……錯已鑄成,求師父責罰……”
“自去面壁,待你師兄醒轉再行定奪!”
畢竟他只是執(zhí)劍長老,此事影響太大,責罰也不能只由他一人來定。
還有,如果陵越醒來,如果陵越.......不醒,又會是兩重天地。
如今兩個徒弟,竟同時身陷險境。紫胤,你自己做的,又何嘗沒有錯的地方?
心念縈繞,卻是不曾再多吐露。他只能先做目前能做的事情。
“焚寂且放我處。此劍本是由你故鄉(xiāng)帶來,不知深淺,從未動用,如今一經激發(fā),竟飽含邪火之力,為師待要細查。”
少年垂首:“弟子明白。”
長袖一揮,意思便是去吧。
但身后卻沒有動靜,而是傳來遲疑的詢問:“……師父,師兄他…………”
“五內俱焚,重傷不醒,凝丹長老已全力施為,接下來只得聽天由命。”
“……弟子可否……去看望師兄?”
心一痛幾乎要答應,但就算自己答應,守在門外的那些弟子會答應否?整個天墉城又會答應否?紫胤也只能咬牙喝止:“面壁靜思,勿作他想!”
“……是。”
少年終于起身慢慢走向門口,伸手推門的瞬間,又停住,轉身,師尊依舊背對著自己,不知道神情。
“師尊.......”
“.......”
“大師兄一定會好.......不然,屠蘇把命賠給他......”
“你.......”
紫胤霍然回身,門口已經沒有了人影,他呆立在原地,心中哀怒悲愁突然消失,只剩下茫茫一片空白。他從未想過若有一天這兩個孩子都離開他,他會是怎樣。
“主人怎么了?三百年,從未見你如此失魂落魄。”黑暗里一個女聲關切地問。
紫胤立刻收起神色:“無妨。”
“若不是主人心緒如此波動,我也不會突然醒來。”
“........”
他不過發(fā)現(xiàn)自己始終走不出那個窠臼。
那個遇見開始,就忘記一切未來的窠臼。
哪怕已經活了五百年。
哪怕是寒來暑往五百年。
誰人曾說,無從得到,無從失去。他記住這話,履行這話,然后忘記這話。驀然驚醒,卻發(fā)現(xiàn)枷鎖已經擺脫不掉。
便是如此,有些輪回,注定永遠沒有盡頭。
...
喂,你是誰?
小小的水蛇抬起頭,瞪著亮亮金色的眼睛,一副倔強的樣子。
為什么到這里來?
我是誰?......我是誰?
喂,快點回答!
“喂!你可以出來了。”
百里屠蘇睜開眼,門外刺目的陽光讓他瞇了瞇眼睛。
一個月,也不是什么難事。
一個月前,掌門和長老在臨天閣,宣布了對他的處罰,眾人本以為會將他廢除修為逐出門墻,誰知,僅僅是思過崖上禁閉一月,并且永遠不能以任何理由下昆侖山。同時這件事情任何人都不許再提。
心存不忿的天墉眾弟子自然不明所以,他們思來想去,也只能得出“誰讓他有執(zhí)劍長老這樣的師父”這種結論。
但那一天,紫胤沒有出現(xiàn)。
他一直呆在昏迷不醒的陵越身邊,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看著眼前躺在床上不言不語的青年。就連還虛勸他回去休息,他也置若罔聞。最后還虛終于受不了發(fā)火:就算你是仙人,也不能不顧旁人的感受!如果陵越知道你為了他這樣折騰自己,他會怎么想?!
聲音之大把端藥的秉予嚇得差點丟了藥盤子,不過椅子上幾乎變成雕像的人終于動了。
這倒也是善事一樁。
你就把命賠給他.......
我救你一命,你賠給我何物........
以命抵命,永遠都是糊涂賬。
看得破,看不破,都一樣。
“唔........”
今天已經是第五天,床上的人突然發(fā)出一聲含糊的呻吟。紫胤從沉思中猛然抬眼,俯下身看見青年皺緊眉頭,眼睫顫了幾顫,緩緩睜開。陵越也許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睜開眼,看見的竟是白發(fā)勝雪藍目勝冰的師尊。
“........您........”
“你且休息,為師喊還虛為你把脈。”
“.......師尊。”
紫胤走到門前又回頭:“何事?”
“師弟他......”
“在思過崖。”
陵越緊張的神情立刻變成了欣慰,他閉上眼睛:“謝謝師尊。”
“依律而已.......有何可謝。”
百里屠蘇走出房子,向遠處的樓宇張望了一下,竟然有點陌生。夢中浮現(xiàn)的奇怪情景不知從何而來。......
算了還是不要再想。
也不想回劍塔。
他突然想起之前印在腦海里那巍峨的山和雪,現(xiàn)在也許還存在。即使不能下山,去四周走走,應該不算違反禁令。況且,一路上,根本沒有人敢阻攔他,幾乎所有人看見他都是避得遠遠。徑直從藍色的臺階走下,漸漸看見了薄薄的積雪,越來越厚,走出大門,石階已然不見,唯有素白一片直通巨大的藍色法陣。
“吱........”
山道寂靜被微弱的聲音劃破,百里屠蘇這才看清雪地之中的一塊花斑,他本以為那是塊石頭。走過去,蹲下身,發(fā)現(xiàn)是一只羽翼剛剛豐滿的鳥。
想必是風雪太大,天寒地凍,才體力不支落下來。
就跟當初的自己一樣。
伸手將鳥兒抱起,小東西掙扎了兩下,未果,百里屠蘇將它揣入懷中。剛剛站起身,又聽得有人喊:“百里師弟,陵越師兄喊你過去!”
陵越.....?!
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來不及想這句話的背后究竟有這一個月里多少的心力交瘁,雙腿已然邁出步子往來路奔去。徑直越過高高的階梯長長的石板路直到陵越房間的門口陡然停住。
里面?zhèn)鱽硎煜さ穆曇簦?ldquo;師弟?”
“.......”
他遲疑地伸出一只手推門進屋,倚坐床上的青年落入視線,見到他,一向如師尊一般不茍言笑的陵越竟露出笑容:“你看起來不錯。”
“......”
“你比我想象得強得多。”
“......”
“這表情太奇怪.......”
誰讓屠蘇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又咬著嘴唇死活不想讓眼淚掉下來,于是漲紅了一張臉。
幸好這尷尬的沉默中,也許是他把鳥兒給抱得太緊,它忽然吱呀一叫撲閃著翅膀掙脫出去,勁出奇得大,落在地上沖著百里屠蘇叫,好像在抱怨。
“這,是海東青?”
“哎?”
“不錯的鳥,就是左邊翅膀受傷有點可惜,讓秉予幫它治來看看。”
百里屠蘇答應著,一邊要重新捉回這只海東青。可萬鷹之王是好被捉第二次的?眼見手伸過去,立刻一個撲騰閃開,再一個撲騰到了屠蘇身后。
于是紫胤聞訊趕來看見的就是這樣的情景:一只海東青在陵越房間里到處飛,而百里屠蘇跟在后面追,陵越坐在床上一面笑得支撐不住一邊指揮師弟左跳右蹦。
這,真的是同一個天墉城?
他嘴角抽了一下,伸出手指凌空畫了個圈,一道藍色圓符便將海東青圈住,蹲在地上動彈不得。
看樣子確實得教百里屠蘇一點此類法術了。
二人見他到來,立刻收斂起來行禮:“師尊!”
“鳥兒受傷,亦不可拖延,屠蘇,將其帶去療傷。陵越你大病初愈,切忌大喜大悲,好好休息。”
“是!”
當春天再一次來到昆侖山,劍塔前已經多了一個盤旋的白色身影。練劍完畢,屠蘇一聲口哨,海東青俯沖下來,穩(wěn)穩(wěn)地停在他的左臂。
“此鳥與你甚是投緣,傷雖痊愈但依舊不去。”
“徒兒曾經放生三次,但它都自己尋了回來。”
“師弟,鳥可取了名字?”
“嗯,海東青乃萬鷹之王,理當翱翔于天際,就叫阿翔。”
“不錯。”
紫胤正抬眼望天,兩個徒弟對望一眼,突然齊齊叫:“師尊。”
“........?”他回頭,卻見二人半跪于地皆是一臉肅穆。未待紫胤發(fā)話,二人已經搶著說出口:“陵越、屠蘇向您發(fā)誓,今后定當謹言慎行,再不惹師尊生氣傷心。”
紫胤看著他們,半晌沒有說話,然后上前一步,伸出了雙手,眼睛里卻又有光在浮動。
阿翔在樹枝上,突然發(fā)出了歡快的鳴叫。
春日的風,總是和煦而溫暖的,雖然偶爾還帶著冬日的寒意。
不過,這樣就足夠。
七 五年
這五年,大概是百里屠蘇上天墉城之后,最平靜的五年。
不能私下昆侖也沒有什么,因為山下沒有讓他掛念的人。山上即使依舊獨自一個練劍修行生活,但好歹有師尊的指導,也有師兄偶爾的見面,更有芙蕖師妹時不時跑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小姑娘也逐漸出落得真如芙蕖般水靈,有時候說著話抬頭,見百里屠蘇看著她,立刻垂下眼,臉頰飛紅一片。
也許,還要加上其他不少的姑娘。
終于有一天,陵越在辦事回來向紫胤復命,遇見他的時候上下看了看,說:“你竟已長得這么高。”
他愣了一愣,點點頭。路過荷花池的時候下意識往水里看看,清澈的水面映出一張英氣勃發(fā)的臉龐。
這便是,他的十七歲.......煞氣纏身,朔月之難,日復一日,卻還是走到了如今。早就已經不在乎自己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似乎再多想,就會有名為“恐懼”的東西蔓延上心頭。
........
云溪哥哥,你長大了,就帶小嬋出去看看小花好不好?
好啊!那個時候我就不用被我娘逼著干這干那了!
.........
池中魚兒吐出水泡,打碎了水面倒影,一晃一晃。
就像很多過去的事情,被一場突變打得支離破碎,再想拼起,卻無所適從。許下的諾言,也依次成空。
“今日又有妖魔來試探,陵端你那一招亂劍訣使得相當不錯。”
“哈哈,陵陽過獎過獎,身為戒律長老的弟子,這一點自然不能含糊。”
遠處兩個人一邊說笑一邊走過來,看見百里屠蘇,陵端哼了一聲甩開額前長發(fā),凌陽瞥了一眼,僵硬地笑笑,加緊步子走了過去。屠蘇早就習慣這樣的日子。他抬頭看看天上盤旋的鳥兒,也往自己住處走去。路過經庫的時候一晃神,總覺得有雙眼睛盯著他。甩甩頭,吹一聲口哨,阿翔立刻乖乖地落下來,在他的肩頭停住。
“你可看見附近有什么人?”
鳥兒搖頭。
“想必是我看錯了,你去吧。天色已晚,歸來之時莫要吵到師尊。”
阿翔輕輕鳴叫一聲,展翅飛走。
少年走進房間,放下劍,自去瀑布邊汲水漱洗,回房天色已黑。天墉城各處燈火星星點點,師尊房中也點上了燈火。成了仙人似乎也就少了睡眠,經常屠蘇一覺醒來,那燈火依舊不滅。
倚在床上,心里有些煩亂,竟一時半時入睡不得。順手拿起桌邊一本經書,翻開來,是老子的《道德經》第十四章:“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
看不見聽不見摸不到,這種東西,真的存在?
如果存在,又有何意義?
道........是什么東西.........
............
............
看不見,聽不見,摸不到,太可怕了.........
既想不通,何必再想?不如成為我腹中之物如何?
誰?什么東西在說話?
你不認得我?我是魘魅,專門夢中吸取精神的魘魅。
魘魅........
你活得很累吧?那就一夢不醒如何?
...........
“魘魅?!執(zhí)劍長老,您的意思是?”
“如今之計,只有魂體相離入他夢境施展“鎮(zhèn)魘之術”,滅去魘魅。否則耽擱下去,屠蘇只會一夢不醒。”紫胤看著一臉沉靜,面孔上卻散發(fā)著詭異綠光的屠蘇。
涵素大驚 : “可此術極為高深,且兇險難測,萬一稍有閃失,連您也會陷入百里屠蘇夢境之中不得出,甚至亦為魘魅所食!”
“多說無益,拖一刻便多一刻兇險,煩請掌門及其他長老為我護法。”
肅正道:“都說好容易天墉城從那次風波回復寧靜,沒想到又橫生枝節(jié)。你身系一派興衰,何必為此行事乖僻之徒耗費至此?”
紫胤聞言,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我亦是他的師父。當初救他一命,便沒有半途放棄的道理。”
窗外的陵越聽見,心似有所動。
屋子里再沒有說話,取而代之是衣袂震動的聲音。他再看,見一縷白光自紫胤身上脫離,直奔屠蘇面門,融入,定是師尊的魂魄已經進入了百里的夢境。
紫胤神魂既入夢境,所見竟是一片無邊的黑暗混沌,他在心中暗自驚異:難道這孩子的心中竟如此壓抑?瞧他外表一直平靜,原是一層層封閉內心。紫胤,你今日所見,算是又輸了吧.......
再一凝神,立刻看見前方有微弱之光。急忙向前行去,所見令他大吃一驚,這竟然是一處滿是冰凌的山洞,尚且年幼的屠蘇跪在幾排尸體的面前,他看那些尸體,男女老幼,皆與孩子的打扮極為類似。
這,是他的族人?
“.......鳳三哥,韓大娘,你們,就先在這里睡一會兒,或許有一天,我找到了重生的方法,你們都還能活過來,村子,還能回到從前的模樣。”
“從今以后,我就叫屠蘇,娘告訴我說,這酒的意思是屠絕鬼氣、蘇醒人魂,只希望不要有鬼來勾你們的魂魄.......”
孩子突然開始哭泣:“可是,可是我一直找不到.......也記不清仇人,我到底能做什么?”
紫胤驀地看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往百里屠蘇的身上蔓延,難道這就是他的心神最弱之處?而此刻魘魅正是要由此將他的精神擊潰,從而逐漸攀附吞噬!若要將魘魅消滅,首先必須阻止它繼續(xù)攀附百里屠蘇的心神。
于是他急忙開口:“你錯了,人死去,多半要去投胎轉世。”
“啊?”孩子似乎吃了一驚,抬頭向這個全身光暈籠罩的白發(fā)男人看過來,“你,你是誰?是神仙嗎?神仙,請告訴我怎么樣讓大家都活過來?”
紫胤俯下身來看著他:“世上有長壽之人,亦有神仙,卻無死而復生之法,即便神仙也做不到。”
孩子大驚:“不,不會的!”
“若真有重生之法,那我早已留住自己失去的很多人,又何必空對遺物嗟嘆?”
“你也有失去的人?”
紫胤點點頭:“是啊.......且已失去很久。”
“那你為什么還要活著?”
孩子突然一問,倒讓他心中一凜,正要起身后退,胸口突然一挫,一股刺痛瞬間彌漫,紫胤萬萬沒有想到,魘魅竟然借百里屠蘇的夢境麻痹他的警覺,伺機將他打傷。周遭景物瞬間消失 ,黑色的魘魅腳下正踩著人事不省的百里屠蘇,看著跌倒在地的紫胤大笑:“那人說得沒錯,你確實太關心你的徒兒,你當我是那些不成器的小妖?必須將精神一點點吸取?錯得離譜!這一次竟然能吃到兩份精神,還有一個是仙的,老子值了!”
“.........”也許是因為低估敵人,無話可說。白發(fā)仙人只是閉上眼睛,似乎停止了反抗。
“且待我先吃了這個小子,再來吃你這白毛老道士!”魘魅抓起百里屠蘇,正要下口,卻聽破空一聲劍嘯,他還沒來得及驚呼,就被耀眼的白光打了個正著。
“夢虛破魘咒.........你這個老道士居然連此術法都敢使........”
紫胤一手執(zhí)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術法便是術法,既會,便無不可。”
只是魘魅已經散去,聽不到他的言語了。
百里屠蘇還倒在地上,紫胤伸出手,正欲觸碰,卻見自身已經開始變得模糊,心下道不妙。受傷在前,又使那高深術法,怕是已經呆不得太久,若不及時抽身怕會灰飛煙滅。但百里屠蘇神識尚不知如何,此刻抽身,萬一還有魘魅殘余,也是功虧一簣!
他哪知道此時,涵素他們也正是熱鍋上的螞蟻,紫胤魂魄離體的時限已經迫近,但他似乎絲毫沒有返回的跡象。而且更糟糕的是,百里屠蘇臉上的綠光消失了,但卻沒有要蘇醒的態(tài)勢,連呼吸也幾乎不聞,這分明是神識未歸的跡象。
“這該如何是好?!”
門突然被推開,來人竟是陵越,他眉頭幾乎糾結在一起,顯然是擔心到了極點,但最終還是一拱手:“請問掌門,師尊和師弟現(xiàn)況如何?”
“哎..........”還虛搖搖頭,卻嘆了口氣。
“難道就沒有其他的法子?”
“如果有其他的法子,現(xiàn)在也來不及施展了。”
“........!”
陵越不再詢問,而是大步走到屠蘇的床前,看著師弟那張平靜的臉,深吸了一口氣:“能夠打敗我的人,只有你百里屠蘇。那一次之后我們向師尊發(fā)誓,再不惹師尊生氣傷心,趕緊給我醒來,否則,師尊就會死!聽到沒?!你會被五雷轟頂!”
“不,師尊不能死!”少年突然道,猛地睜開眼睛,目光所及竟是一片無邊黑暗,他聽見一個令人安心的聲音緩緩道:“你醒了。”
百里屠蘇循聲望去:“師.....尊?!”
“記住,永遠不要因獨自一人而死。”已經快淡得看不見的紫胤說罷,終于凝成一縷白光,如來時一般颯然飄去。
白光自屠蘇額間竄出,陵越連忙側身讓過,看著它落回盤膝而坐的紫胤身上。周圍的人突然都長長舒了一口氣,涵究以手覆額:“總算是及時趕回!”
床上的百里屠蘇已然睜開眼睛,見眼前情景,也不多問,而是立馬翻身起來直奔紫胤面前,果不其然執(zhí)劍長老剛剛睜開眼睛,一絲暗紅的血便滲出嘴角。抬手阻止眾人驚慌,紫胤搖頭:“無妨.......適才一時大意為妖孽邪氣所傷,回魂之時已無力祛除,帶入身體攻心見血......我已運氣封堵,無性命之憂。”
他看著百里屠蘇一副自責的樣子,伸手搭上他的肩;“為師于你夢中所說,望你銘記。”
陵越不禁看向他,張了張嘴又換了話:“師尊您受傷如此.......”
“為師確需閉關數月,將邪氣祛除。一切事務,只能托與你協(xié)助掌門及諸位長老。”
涵素連忙說:“陵越為人處事穩(wěn)重有序,吾等自然十分放心。”
紫胤聞言,竟微微笑了一笑,垂下眼一手扶地咬牙站起,謝絕所有人的攙扶慢慢走出百里屠蘇的房間。一陣涼風襲來,天際的星子竟都已往西斜,那道銀輝也幾乎不見。
你也有失去的人?
是啊........且已失去很久........還忘不掉。
就像這天上的星星,無論千萬年,始終看得見,卻摸不著。
八 遺失
閉關之地的大門轟然關上,遮蔽修長的身影。每個人心里似乎都空了一截。尤其是眾多的女弟子們,不但無精打采,連笑容也少了很多。
所謂無可替代,是不是便如此刻。
陵越曾經這樣想。
何時自己也能如此,成為天墉城里的不可或缺。
最生氣的自然是那些希望紫胤教授御劍術的弟子,本來能得到這位御劍高人指點的機會又不多,并且紫胤收了兩個徒弟以后就再也沒有繼續(xù)收弟子的打算。因此,這次的長時間閉關,意味著什么不言自明。
而百里屠蘇在魘魅一事后,卻吃飯練劍睡覺一如往常,跟著他的海東青很是招搖。那張本來就已經堪比陵越和紫胤一般表情罕有的臉上,似乎根本沒有了表情。
于是這一天,終于有人爆發(fā)了。
百里屠蘇正走在臺階上,肇臨一伸手攔住他的去路。少年不吭聲往旁邊走,肇臨也跟著繼續(xù)攔住他的去路,如此來去三回,百里屠蘇站定了腳步:“師弟有何貴干?”
“我且問你,那只魘魅是不是你故意招來害執(zhí)劍長老的?”
“休要胡言!”
“胡言?你是何人誰不清楚?別當那件事不說便不存在。我看你根本就是個怪物,不知用什么法子居然蒙了執(zhí)劍長老的眼,收你做徒弟。現(xiàn)在索性害到長老頭上,你還能如此一副不關己事的樣子!”
“........”百里屠蘇壓低了眉,但依舊什么也不說,只轉身往回走,身后肇臨還在喋喋不休:“真不知道你是從哪來的野小子,在天墉城呆了幾年也不懂規(guī)矩,先克陵越師兄后克執(zhí)劍長老,之前還不知克了多少人!”
少年的背影頓了頓,但腳步卻沒有停下。解釋這種東西有時候是沒有意義的,尤其在這種時候。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不過是把每一天都度過。
剛剛從傳送臺走下,百里屠蘇忽然覺得眼前一黑,頭痛毫無預兆地再次襲來。咬咬牙舉步走向房間,倒在床上,閉上眼,才覺得好些。
莫要因獨自一人而死。
現(xiàn)在這樣,算不算獨自一人。
陵越離劍塔不遠的時候,聽見夜色里遠遠傳來一陣樂聲,嘹亮高亢。他不禁凝神細聽,曲調里隱隱透著一股蕭瑟之意。放慢腳步,果然見月光下白衣紫褲的少年正坐在祭劍閣旁的山石上,口中吹著一枚樹葉,雙目微合,平時的長辮已經散開,垂落到處。
“未想師弟有此雅興。”
樂聲頓止,少年睜眼,瞥見來人,連忙站起:“師兄。”
陵越看看沉寂在夜色中的長老房:“以往早已亮起燈光了。不知師尊現(xiàn)在閉關得如何。”
少年沉默,許久搖搖頭:“是我拖累了師尊。”
“意外罷了,天墉城向來妖物環(huán)伺,他老人家尚未怨你,你又何必埋怨自己。”青年突然淡淡笑笑,“一晃五年,我卻再也沒跟你比過劍。那時候你還只及我的肩,現(xiàn)在,都已成了大人。”
“.......”
“那些人無需理會,不一樣又如何,你就是你。”陵越說完,轉身往來路走去。百里屠蘇看著他,終于開口:“師兄,你為何說這些?”
陵越回頭:“我不希望失去我唯一的對手。你最近.......”他突然不再說話,大步走下石階去。
翌日,肇臨和百里屠蘇便被涵究吩咐他們去經庫抄寫經書,緣由便是發(fā)現(xiàn)最近二人心浮氣躁,不利修行,抄寫經書一來修身養(yǎng)性,二來也讓這兩個喜歡練劍卻不怎么太愛讀書的孩子多看點書。
百里屠蘇自是毫無怨言地接受了,而肇臨顯然余忿難消,白了他一眼。走在路上,兩個人一前一后起碼離了五步遠。攤開紙研好墨,肇臨寫著寫著偷偷望了下對面的百里屠蘇,卻看見少年正豎著筆寫得認真,白紙上幾行字跡,竟是整整齊齊的小楷。
他自然不知道,不與眾人多有往來的百里屠蘇自然有更多的時間,而紫胤一心所教,便是讓他靜心安神,方能減輕煞氣之苦。練字一事自然不在話下。
如此一晃兩日,這日依舊是一前一后進門,照例抄寫。屠蘇寫著寫著竟有些困倦,垂下頭打了個盹,筆落在地上的響聲讓他一個激靈睜開眼,抬起頭的瞬間他幾乎要叫出聲:對面的肇臨慢慢慢慢倒在桌子上,七竅都在滲出血!
“肇臨師弟!”他丟下筆站起身走過去,伸手去探,鼻息早已全無。恰巧此時一個弟子走進門,看見眼前的情景立刻大叫起來:“天哪!殺人了!百里屠蘇殺人了!”
“我沒有殺人!你亂喊什么?!”
百里屠蘇面容一冷,但門外已經傳來嘈雜的腳步聲。涵究第一個進門,看見屋內情景眼睛頓時瞪出兇光:“百里屠蘇,你好大的膽子!不但傷及師兄,現(xiàn)在還趁執(zhí)劍長老閉關,弒殺同門!該當何罪!肇臨就算曾經辱罵于你,也不該痛下殺手!!”
人不是我所殺!”少年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我抬眼看見肇臨,他便已經死去。”
“豈有此理,這屋內就你二人,若不是你殺,他素無疾病更無傷痛,怎會不明不白就死了?”
“這........”
“來人,還不把這孽徒關進思過崖!”
“是!”四個弟子立刻圍上前,少年見狀二話不說將桌邊佩劍拿起,拔出利刃橫劍當胸:“人不是我所殺,何錯之有!”
涵究暴怒:“還想對同門揮劍?你們,使開靈虛三才陣!”
雖然百里屠蘇于劍法已經十分精通,天墉城之劍術,他幾乎都已見過,但對于術法,卻不甚精通,聽得“靈虛三才陣”,心中一片惘然。猶豫之時,自身已被一道圓形法陣困于當中,身上修為突然盡數無法使出,氣力慢慢不繼,手一軟,長劍“哐嗆”落地。
你一直都是一個人......
今后也一樣。
天墉城......早就沒有,百里屠蘇容身之地。
那還不如離開去找尋什么,也許是仇人,也許——
是自己。
當陵越得知消息趕到思過崖,看見的只是一棟門被打破的空屋。他發(fā)瘋一般跑回劍塔,原先百里屠蘇的住處內,焚寂并一些東西也早已不見。
而更重要的是,到處都沒有了那個長辮子少年的身影。無論是長長的階梯,是廣闊的祭壇,抑或,是山間瀑布邊。
“大師兄!”
“莫慌........”他抬手阻止陵隱繼續(xù)說話,“我知道他絕對不會亂來。這次定是把他逼急了......對,定是逼急了.......”他極力壓制心中的煩亂,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堅定一些。其實,陵越自己也不知道現(xiàn)在也做些什么。幾日前月夜下一番交談,如今真的成了最后一次?
“大師兄!”芙蕖顯然也是聽見消息趕了過來,還有點氣喘吁吁,“屠蘇師兄他,他怎么會不告而別私自下山呢?他不能下山的啊!”
陵越暗暗嘆口氣:“為今之計,只有我下山去找。”
“可執(zhí)劍長老不是令你接手他的事務.......”
“能怎么辦?我若不找回師弟,不僅僅是我,連師尊也會被說相人不準,淪為笑柄!我心意已決,你們也各自去準備,交代好事情,我們就下山。”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去。
天墉城太大了,大得連自己丟了東西都要太久才能知道。
上一次,陵越差點丟了一條命。
這一次,他難道又要丟了一個人。
九 守望
這曾經是天墉城活生生的一段日子。
就連書閣里的典籍里也是這么寫:庚辰年臘月初十,天墉城執(zhí)劍長老紫胤真人收百里屠蘇為徒,時年九歲。
但這書卷,已經覆蓋上了厚厚的塵土,壓在層層疊疊的卷宗下面,許多年沒有人再翻。倘若不是連日罕見陰雨,各處書冊有霉壞現(xiàn)象,就不會有掌門令弟子搬書出來晾曬,更不會有它的重見天日。
翻開這里,陵越的目光就再也挪不開了。他凝視著這行再簡單不過的字,一動不動。有年幼的女弟子搬書路過,見平日里威嚴肅穆的掌門竟在發(fā)呆,忍不住伸頭瞧瞧是什么稀罕物,這一看,就滿肚子疑問:“掌門師伯,這百里屠蘇是誰呀?”
“沒事,很久以前的一個弟子。”陵越合起書卷,放在她手中一摞書上,“都拿去曬吧。”
“是。”
女弟子抱著書幾乎一蹦一跳地走遠。難得天墉城上上下下熱鬧一回,也不怪她如此高興。山上的景物變換總是很慢,呆得久了,好像都不覺得時日在過。也只有這一茬復一茬,來來往往的弟子們無聲地昭示著歲月的變遷。
走回臨天閣,秉予早已等著他:“掌門吩咐改進的養(yǎng)心丹已經煉制出來,想必對妖物造成的內傷有更好的療效。”
“嗯,這些天你日夜趕制,想必十分辛苦,回去好好休息。下山捉妖一事,由靈軒負責即可。”
“是!掌門,秉予另有一事相告。”
“說。”
“前些天肅正戒律等長老與我商量,希望還是能勸掌門及早選立執(zhí)劍長老,以提領天墉城劍術修行,望掌門三思。”
陵越聽聞,眉一皺,但臉上的不悅之色卻并不明顯:“師尊紫胤真人雖已不再任執(zhí)劍長老,但他依舊行執(zhí)劍長老之責,難道不夠勝任?”
秉予急忙搖頭:“不,我并非此意。紫胤真人自是勝任,但掌門,算上今年,已經整整一百一十年了........”
臨天閣突然變得無比寂靜。凝丹長老看著眼前的人,許久,陵越突然輕輕低喃:“已經一百一十年........”
“您還執(zhí)意要等下去嗎?”
天墉城現(xiàn)任掌門不答,默默點了點頭。
秉予也只能在心中一聲長嘆。
御劍從臨天閣徑直落到劍塔,陵越看見藍色身影佇立樹下,仿佛從天墉城出現(xiàn)那天他就站在那里,并且會站到天墉城消亡一般。走進樹蔭,他道:“師尊。”
那人正是紫胤。
一百一十年對于他好像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甚至有人在說他是不是已經快成了神祇,可以活上千年萬年。他執(zhí)意辭去執(zhí)劍長老之職的原因早就無人過問,他的過去與未來更是無人知曉。
“執(zhí)劍長老一位如此空缺,終歸不是好事。”
“弟子慚愧,只是縱觀天墉城上下,我輩中確無一人能勝任。”
“真的?”紫胤用犀利的眼神盯著他,陵越毫不回避,半晌垂下眼簾:“就算我太挑剔。”
紫胤又轉回身看向天際悠然的白云:“當初你欲修仙,為師見你資質上乘,確有仙緣,方授予你修仙之術。若你不過是為心中執(zhí)念,虛度光陰,倒不如趁早放棄。”
“師尊.......好,我今日答應師尊,若今后天墉城確有劍術奇才,堪當重任,我一定不吝拔擢,尊他為執(zhí)劍長老。”
紫胤聽罷,搖搖頭:“你啊........當真癡了。”
陵越聞言,灑然一笑,風掠過頭頂樹梢,吹得樹葉沙沙細響,吹起他鬢邊如雪長發(fā),與紫胤交相輝映,在空中翻飛。
曾幾何時,他以為自己如其他弟子一樣,練得一身本領,用一生降妖除魔,匡扶正道,最后成為傳說。
曾幾何時,他總希望自己成為最強的弟子,與一個人在展劍壇各展本領一較高下。
曾幾何時,他對那個人說,于心目中早已定下執(zhí)劍長老之人選。
而那個人即將遠行。
“ 那個位子便會永遠空著,直到有一天.......他從遠方回來。”
負劍的少年睜大了眼睛,半晌才道:“師兄.......”
他卻閉了眼,再也不說話。
芙蕖去世的時候,還在念叨著:“屠蘇師兄怎么還不回來?我.....是等不到了,陵越師兄,你,一定要等到。”
陵越握著她已經滿是皺紋的手,篤定地點了點頭。
芙蕖笑了,盡管她已是古稀老人,但笑起來依舊如幼時燦爛:“師兄還是這么年輕......一定能等到的。”
一定能等到的。
他回到房間,瞥見銅鏡,鏡中之人,百年之間,滿頭烏發(fā)漸漸斑白,最后如雪無暇,但那容顏卻奇跡般地停留在了某一刻,再也不曾更改。陵越不知道自己這種選擇是對是錯,但人生無二,選擇一樣,另一樣便不能貪求。
“落雪了.。”紫胤的話語將他從神思恍惚中拉回,抬首一片柔絮落在額間,化作一抹冰涼。
“師尊,你曾經說過一句話,‘承君此諾,必守一生’。”
紫胤聽他突然說起,倒有些詫異,他不知這個徒兒想說什么。
陵越卻像想起了故事結局的孩子,連笑容都隱藏不住:“一生,我與他許了諾言,也須守一生。他不回,我便不能過完這一生,我想他是一樣。”
今年的昆侖山,又是一場大雪。
灑掃的弟子打開山門,被厚厚的積雪嚇了一跳,天空中繁密的雪花還在飄落,把天地都變成了一體。
律行剛掃了兩下,突然聽見積雪被踩踏的聲音。抬起頭,落雪的縫隙間,似乎有個人正一步步踏上天墉城下無數的石階。他的每一步都那么穩(wěn),那么堅定,就像一個遠方的游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身后有人開始議論: “我聽師兄說,執(zhí)劍長老好像終于要選立了哎!”
“真的?那那些師公們誰最有可能當啊?”
他回過頭嚷嚷: “管他的,又不是咱們,說不定我們都老死幾回了也輪不上~誰讓掌門根本就不老呢?遲遲不立執(zhí)劍長老,就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說罷轉身,律行差點傻了眼,剛才那個人不見了!天地間除了雪落的聲音,白皚皚的臺階,什么也沒有。
“白日里活見鬼!”他拍拍腦袋嘟囔,繼續(xù)埋頭掃地,直到掃帚碰到一雙黑色勁履。
還真有人上來........
“請問,這里是昆侖山天墉城嗎?”
來者很有禮貌,也有一個悅耳的聲音。
“沒錯。”律行抬頭,看清了來者的容貌。
眉目清朗,黑衣少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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